[甲]天空的点缀
萧红
①用了我有点苍白的手,卷起纱窗来,在那灰色的云的后面,我看不到我所要看的东西(这东西是常常见的,但它们真的载着炮弹飞起来的时候,这在我还是生疏的事情,也还是理想着的事情)。正在我踌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飞机的翅子好象不是和平常的飞机的翅子一样——它们有大的也有小的——好象还带着轮子,飞得很慢,只在云彩的缝际出现了下,云彩又赶上来把它遮没了。不,那不是一只,那是两只,以后又来了几只。它们都是银白色的,并且又都叫着鸣鸣的声音,它们每个都在叫着吗?这个,我分不清楚。或者它们每个在叫着的,节拍象唱歌的,是有一定的调子,也或者那在云幕当中擞下来的声音就是一片。好象在夜里听着海涛的声音似的,那就是一片了。
②过去了!过去了!心也有点平静下来。午饭时用过的家具,我要去洗一洗。刚一经过走廊,又被我看见了,又是两只。这次是在南边,前面一个,后面一个,银白色的,远看有点发黑,于是我听到了我的邻家在说:
③“这是去轰炸虹桥飞机场。”
④我只知道这是下午两点钟,从昨夜就开始的这战争。至于飞机我就不能够分别了,日本的呢?还是中国的呢?大概是日本的吧!因为是从北边来的,到南边去的,战地是在北边中国虹桥飞机场是真的,于是我又起了很多想头:是日本打胜了吧!所以安闲地去炸中国的后方,是……一定是,那么这是很坏的事情,他们没止境的屠杀,一定要象大风里的火焰似的那么没有止境……
⑤很快我批驳了我自己的这念头,很快我就被我这没有把握的不正确的热望压倒了,中国,一定是中国占着一点胜利,日本遭了些挫伤。假若是日本占着优势,他一定要冲过了中国的阵地而追上去,哪里有工夫用飞机来这边扩大战线呢?
⑥风很大,在游廊上,我拿在手里的家具,感到了点沉重而动摇,一个小白铝锅的盖子,啪啦啪啦地掉下来了,并且在游廊上啪啦啪啦地跑着,我追住了它,就带着它到厨房去。
⑦至于飞机上的炸弹,落了还是没落呢?我看不见,而且我也听不见,因为东北方面和西北方面炮弹都在开裂着。甚至于那炮弹真正从哪方面出发,因着回音的关系,我也说不定
⑧但那飞机的奇怪的翅子,我是看见了的,我是含着眼泪而看着它们,不,我若真的含着眼泪而看着它们,那就相同遇到了魔鬼而想教导魔鬼那般没有道理。
⑨但在我的窗外,飞着,飞着,飞去又飞来了的,飞得那么高,好象有一分钟那飞机也没离开我的窗口。因为灰色的云层的掠过,真切了,朦胧了,消失了,又出现了,一个来了个又来了。看着这些东西,实在的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⑩一个钟头看着这样我从来没有看过的天空,看得疲乏了,于是,我看着来上的台灯。台灯的绿色的伞罩上还画着菊花,又看到了箱子上散乱的衣裳,平日弹着的六条弦的大琴,依旧是站在墙角上。一样,什么都是和平常一样,只有窗外的云,和平日有点不一样,还有桌上的短刀和平日有点不一样,紫檀色的刀柄上镶着两块黄铜,而且不装在红牛皮色的套子里。对于它我看了又看,我相信我自己绝不是拿着这短刀而赴前线。
1937年8月14日
[乙]风景谈(节选)
茅盾
①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薄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②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1940年12月,于枣子岚垭
【注】①作者曾于1940年5月到10月访问延安,亲眼见到了抗日根据地军民的战斗生活。1940年底,在“国统区”的重庆写下此文。
例: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
①第六届“世界华商大会”在南京揭幕。作为一个非政治性的论坛,“世界华商大会”已成为联系____五大洲华人的纽带与桥梁。
②对鲁迅,我们似乎知道的够多了。他留下的数以百万字计的著作都有详尽的注解,他生平的每一个细节,都有详尽的____。
③美国国务院立即发表一项____,告诫美国人警惕美国对阿富汗的军事打击可能导致的针对美国人或美国利益的恐怖袭击。
A.妩媚(wǔ) 颀长(qí) 掮着(qián) 黑魆魆(xū)
B.铁锹(qiāo) 弥满(mí) 札记(zhā) 偎倚(yǐ)
C.荷枪(hè) 荞麦(qiáo) 粗糙(cāo) 贴照簿(bù)
D.戈壁(gē) 摇曳(yè) 石磨(mò) 瞥见(piē)
文本一:
大泽乡
茅 盾
算来已经是整整七天七夜了,这秋季的雨还是索索地下着。军营早已移到小丘上。九百戍卒算是还能够捆一堆干燥的稻草,这便是那两位终天醉成泥猫的颟顸军官的唯一的韬略。军官呢,他们的祖父是当年铁骑营中的悍将。然而现在,他们却只能带着原是“闾左贫民”的戍卒九百。他们富农素所奴视的“闾左贫民”,没有一点共同阶级意识的“部下”!
半夜酒醒,听到那胡笳似的风鸣,军鼓似的雨声,又感着砭骨似的秋夜的寒冷。听说昨天从鱼肚子里发现一方素帛,朱书三个字“陈胜王”。陈胜?两屯长之一是叫陈胜呀。突然,从远远的不知何处的高空闯来了尖厉的哀嚎。是近来每夜有的狐狸叫,然而今番的是魔鬼的狐狸叫,是要撕碎你的心那样的哀嚎,断断续续,是哭,是诉,是吆喝。分明还辨得出字眼儿的呀。
“说是‘大楚兴’罗?”“又是‘陈胜王’!”面面觑着的两军官的僵硬的舌头怯生生地吐出这么几个字。宿酒醒了,陈胜的相貌在两位军官的病酒的红眼睛前闪动。那是一张多少有点皱纹的太阳晒得焦黑的贫农的面孔。他也是这次新编入伍的,看他生得高大,这才拔充了屯长。敢是有几斤蛮力?不懂兵法。
想来陈胜倒不是怎样可怕,可怕的是那雨呀!雨使他们不能赶路,雨使他们给养缺乏;天哪,再是七日七夜的雨,他们九百多人只好饿死了。在饿死的威吓下,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吧?
第二天还是淋雨,躲在自己帐里的两位军官简直不敢走动。到处可以碰着怀恨的狞视。营里早就把鱼鳖代替了米粮,但吃了太多的鱼鳖的兵士们好像性格也变成鱼鳖了,没有先前那么温顺,那么沉着。骚动和怨嗟充满了每个营房。
鱼肚子里素帛上写的字,夜半风声中狐狸的人一样话语的鸣嗥,确也使这九百人觉得诧异。然而仅仅是诧异罢了。没有幻想。奉一个什么人为“王”那种事的味儿,他们早已尝够了。他们的期望是挣断身上的镣索。他们很古怪地确信着挣断这镣索的日子已经到了。
想起自己有地自己耕的快乐,这些现在做了戍卒的“闾左贫民”便觉到只有为了土地的缘故才值得冒险拼命。什么“陈胜王”,他们不关心;如果照例得有一个“王”,那么这“王”一定不应当是从前那样的“王”,一定得首先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自己有地自己耕。
风还是虎虎地吹着,雨还是腾腾地下着。比这风雨更汹涌的,是九百戍卒的鼓噪,现在这声音一阵紧一阵地送进两位军官的帐幕。
“看出来了吗?不是我们死,便是他们灭亡!”
“先斩两屯长?”
“既无奈何,九百人一齐坑吧!”
先开口的那位军官突然将右臂一挥,用重浊的坚决的声调说。
“谁给我们掘坑?”
不是异议,却是商量过程,声音凶悍中带着沉着。
“这茫茫的一片水便是坑?”当这样的意念再在两位军官的对射的目光中闪着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了不成体统的嚷闹:“守在这里是饿死……到了渔阳……误期……也是死……大家干吧,才可以不死……将官儿……让他们醉死!”
两军官的脸色全变了,嘴唇有些抖颤。他们又交换了一次眼色,咬嘴唇,又剔起眉毛,统治阶级的武装者的他们全身都涨满了杀气,然而好像还没有十分决定怎么开始应付,却是陡地一阵夹雨的狂风揭开了帐门,将这两位太早地并且不经意地暴露在嚷闹的群众的眼前。面对面的斗争再没有拖延缓和的可能!因这天公的多事,微微一怔的群众朝着帐内看,站着满脸通红怒眉睁目的两个人。但只是“两个”人!
“军中不许高声!左右!拿下扰乱营房的人!”
拔出剑来的军官大声吆喝,冲着屯长之一叫作吴广的走过来了。
回答的是几乎要震坍营帐的群众的怒吼声。也有了兵器在手的“贱奴”们今番不复驯顺!地下火爆发了!
风是凯歌,雨是进击的战鼓,弥漫了大泽乡的秋潦是举义的檄文;从乡村到乡村,郡县到郡县,他们九百人将尽了历史的使命,将燃起一切茅屋中郁积已久的忿火!
始皇帝死而地分!
1930年10月6号于上海
(有删改)
文本二:
1930年,茅盾经过思想苦闷的低沉时期,从日本返回上海,开始参加以鲁迅为旗帜的左翼作家联盟的活动。关于这一年的心境,他自述说:“大约1930年夏,由于深深厌恶自己的初期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而又苦于没有新的题材,于是我有了一个企图:写一篇历史小说,写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农民起义。”这就是《大泽乡》,不久他又写下了《石碣》和《豹子头林冲》。毋庸置疑,在这三篇小说产生的当时,确实如以往茅盾研究者所说:“茅盾的历史小说描写过去,的确是在‘向现代发言’的。”概而言之,可以认为茅盾是从有惊人相似之处的历史现象中寻找折射现实的事件,从而迂回曲折地反映现实生活斗争。
(摘编自刘俐俐《借用历史材料以构筑别样世界的小说艺术》)
有两类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好比一条河,你既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而且要热爱河流两岸,热爱河水的生和死。有时热爱他的养育,有时还要带着爱意忍受洪水的破坏。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这就是荷尔德林的诗歌,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安静的,有她自己的呼吸。
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自然的,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荷尔德林早期的诗,是沉醉的,没有尽头的,因为后来生命经历的痛苦——痛苦一刀砍下来——,诗就短了,甚至有些枯燥,像大沙漠中废墟和断头台的火砖,整齐,坚硬,结实,干脆,排着,码着。“安静地”“神圣地”“本质地”走来,热爱风景的抒情诗人走进了宇宙的神殿。风景进入了大自然,自我进入了生命,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
风景描写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就像绘画的素描和写生一样,需要①____。风景的缺失表面上是一个文学能力的不均衡现象,其深层次原因还在于作家内心的荒芜和浮躁。现代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是叙述的艺术,而叙述的艺术往往是叙述视角的艺术。现代小说在打破传统小说的全知全能叙述视角的基础上,新生出很多叙述视角,用不同的目光去观察世界、社会和人生,但②____,都是从眼睛出发,由眼睛去看世界。虽然很多作品采用的是人物的视角,事实上都是作家潜在的视角在“说话”。视角源自眼睛,③____。达·芬奇有一句名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作为一个杰出画家,达·芬奇笔下人物的眼睛都是心灵的窗户,《最后的晚餐》里那些人物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情绪,都是灵魂的真实写照。对于现代小说而言,叙述视角看到的、表现出来的事物正是作家心灵的投射,鲁迅作为伟大的思想家,笔下的风景为何让人难以忘怀?因为这些风景是鲁迅思想的载体。
风 景
苍翠的野地上一座石桥。
一个孩子站着,望着流水。
远处:一匹马,
背托一抹夕阳。
它静静地饮水,
鬃毛散落在河中,
好似印第安人的头发。
《风景谈》写于《白杨礼赞》之前。当时,由于国民党的文网森严,这篇散文写得比较隐晦。为了对付国民党的书报检查官,使文章免遭“斧正”之灾,作者往往采用曲笔的写法,但细心的读者,依然可以从字里行间体会出作者的真实用意来。翻开《风景谈》一文,通篇找不到“延安”“解放区”“共产党”等字样,然而当你弄清楚了文章的背景,弄清楚文中描绘的景物是指的什么之后,你就会 :原来通篇是在赞美延安,赞美党所领导的解放区人民 的新生活,赞美纯洁而勇敢的延安儿女崇高的精神境界。 一句话,这不是一篇普通的谈风景的文章,而是一篇饱含深情的延安礼赞。
庄辛谓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专淫逸侈靡,不顾国政,郢都必危矣!”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庄辛曰:“臣诚见其必然者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国必亡矣!臣请辟于赵,淹留以观之。”
庄辛去之赵,留五月,秦果举鄢、郢、巫、上蔡、陈之地,襄王流掩于城阳。于是使人发驺,征庄辛于赵。庄辛曰:“诺。”
庄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庄辛对曰:“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为蝼蚁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颈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夫黄雀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
襄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栗。于是授之为阳陵君。
(节选自《战国策·楚策四》)
①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
②襄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栗。
乡 村 杂 景
茅盾
人到了乡下便像压紧的弹簧骤然放松了似的。
从矮小的窗洞望出去,天是好像大了许多,松啧啧的白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轻轻飘着;大地伸展着无边的"夏绿”,好像更加平坦;远处有一簇树,矮矮地蹲在绿野中,却并不显得孤独;反射着太阳光的小河,靠着那些树旁边弯弯地去了。有一座小石桥,桥下泊着一条"赤膊船"。
在乡下,人就觉得"大自然"像老朋友似的嘻开着笑嘴老在你门外徘徊——不,老实是"排闼直入",蹲在你案头了。
住在都市的时候到公园里去走走,你也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树,你也会暂时觉得这天,这云,这树,比起三层楼窗洞里所见的天的一角,云的一抹,树的尖顶确实是更近于"自然";那时候,你也会暂时感到"大自然"张开了两臂在拥抱你了。但不知怎地,总也时时会感得这都市公园内所见的"大自然"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且好像是"人工的",——比方说,就像《红楼梦》大观园里"稻香村"的田园风光是"人工的"一般。
生长在农村,但在都市里长大,并且在都市里饱尝了"人间味",我自信我染着若干都市人的气质;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气质是一个弱点,总想摆脱,却怎地也摆脱不下;然而到了乡村住下,静思默念,我又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原来还保留着乡村的"泥土气息"。
可以说有点爱乡村罢?
不错,有一点。并不是把乡村当作不动不变的"世外桃源"所以我爱。也不是因为都市"丑恶"。都市美和机械美我都赞美的。我爱的,是乡村的浓郁的"泥土气息"。不像都市那样歇斯底列,神经衰弱,乡村是沉着的,执拗的,起步虽慢可是坚定的,——而这,我称之为"泥土气息"。
让我们再回到农村的风景罢——
这里,绿油油的田野中间又有发亮的铁轨,从东方天边来,笔直的向西去,远得很,远得很;就好像是巨灵神在绿野里划的一条墨线。每天早晚两次,机关车拖着一长列的车厢,像爬虫似的在这里走过。说像爬虫,可一点也不过分冤枉了这家伙。你在大都市车站的月台上,听得"喈"——的一声歇斯底列的口笛,立刻满月台的人像鬼迷了似的乱推乱撞,而于是,在隆隆的震响中,“这家伙"喘着大片冲来了,那时你觉得它快得很,又莽撞得很,可不是?然而在辽阔的田野中,起着短窗远远地看去,它就像爬虫,怪妩媚的爬着,爬着,直到天边看不见,混失在绿野中。
晚间,这家伙按着钟点经过时,在夏夜的薄光下,就像是一条身上有磷光的黑虫,爬得更慢了,你会代替它心焦。
还有那天空的"铁鸟",一天也有一次飞过。像一个尖嘴姑娘似的,还没见她的身影儿就听得她那吵闹的骚音,飞的不很高,翅膀和尾巴看去都很分明。它来的时候总在上午,乡下人的莆屋顶刚刚袅起了白色的炊烟。戴着大箬笠穿了铁甲似的“蒲包衣" (蒲包衣乡下人夏天落田,都穿这特别的皮包衣,犹之雨天穿蓑衣或棕衣。),在田里工作的乡下人偶然也翘头望一会儿,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们当然不会领受那"铁鸟"的好处,而且他们现在也还没吃过这"铁鸟"的亏。他们对于它淡漠得很,正像他们对于那"爬虫"。
他们憎恨的,倒是那小河里的实在可怜相的小火轮。这应该说是一"伙"了,因为有烧煤的小火轮,也有柴油轮,——乡下人叫做"洋油轮船",每天经过这小河,相隔二三小时就听得那小石桥边有吱吱的汽管叫声。这小火轮的一家门(一家门上海话。一家子的意思。),放在大都市的码头上,谁也看它们不起。可是在乡下,它们就是恶霸。它们轧轧地经过那条小河的时候总要卷起两道浪头,扑剌剌地冲打那两岸的泥土。这所谓"浪头",自然么小可怜,不过半尺许高而已,可是它们一天几次冲打那泥岸,已经够使岸那边的稻田感受威胁。大水的年头儿,河水快与岸平,小火轮一过,河水就会灌进田里。就在这一点,乡下人和小火轮及其堂兄弟柴油轮成了对头。
小石桥偏西的河道更加窄些,轮船到石桥口就要叫一声,仿佛官府喝道似的。而且你站在那石桥上就会看见小轮屁股后那两道白浪泛到齐岸半寸。要是那小轮是烧煤的,那它沿路还要撒下许多黑屎,把河床一点一点填高淤塞,逢到大水大旱年成就要了这一带的乡下人的命。乡下人憎恨小火轮不是盲目的没有理由的。
沿着铁轨来的"爬虫"怎样像蚊子的尖针似的嘴巴吮吸了农村的血,乡下人是理解不到的;天空的"铁鸟"目前和乡村是无害亦无利;剩下来,只有小火轮一家门直接害了乡下人,就好比横行乡里的土豪劣绅。他们也知道对付那水里的"土劣"的方法是开浚河道,但开河要抽捐,纳捐是老百姓的本分,河的开不开却是官府的事。
刚才我不是说小石桥西首的河身特别窄么?在内地,往往隔开一个山头或是一条河就另是一个世界。这里的河身那么一窄,情形也就不同了。那边出产"土强盗"。这也是非常可怜相的"土强盗",没有枪,只有锄头和菜刀。可是他们却有一个“军师"。这"军师"又不是活人,而是一尊小小的泥菩萨。
这些"土强盗"不过十来人一帮。他们每逢要"开市",大家就围住了这位泥菩萨军师磕头膜拜,嘴里念着他们的"经",有时还敲"法器",跟和尚的"法器"一样。末了,“土强盗"伙里的一位,——他是那泥菩萨军师的"代言人",—-就宣言"今晚上到东南方有利",于是大家就到东南方。"代言人"负了那泥菩萨到一家乡下人的门前,说"是了",他的同伴们就动手。这份被光顾的人家照例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会有的,"土强盗"自然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绑票。住在都市里的人一听说“绑票"就会想到那是一辆汽车,车里跳下四五人,都有手枪,疾风似的攫住了目的物就闪电似的走了。可是我们这里所讲的乡下"土"绑票却完全不同。他们从容得很。他们还有"仪式"。他们一进了"泥菩萨军师"所指定的人家,那位负着泥菩萨的"代言人"就站在门角里,脸对着墙,立刻把菩萨解下来供在墙角,一面念佛,一面拜,不敢有半分钟的停顿。直到同伴们已经绑得了人,然后他再把泥菩萨负在背上,仍然一路念佛跟着回去。
第二天,假使被绑的人家筹得了两块钱,就可以把肉起赎回。
据说这一宗派的"土"绑匪发源于温台( 此处所谓"温台",指浙江省旧温州府和台州府的辖区。),可是现在似乎别处也有了。而他们也有他们的"哲学"。他们说,偷一条牛还不如绑一个人便当。牛使牛性的时候,怎地鞭打也不肯走,人却不会那么顽强抵抗。
发表于《申报月刊》1933年8期,有删改。